2008年金融危机后，石油美元体系的前景和稳定性受到挑战。

——湾叔

过去数十年间，海湾阿拉伯国家历经多次地区武装冲突、国际油价震荡和全球金融危机，始终将各自货币与美元挂钩。其中原因何在？

最为重要的因素在于，海湾阿拉伯国家的绝大部分财政收入来自于石油天然气出口，而这些碳氢化合物在国际市场上的交易是以美元计价的。在这一背景下，海湾阿拉伯国家将货币与美元挂钩有助于降低各自面临的汇率风险。无论国际油价如何高低震荡，从2020年暴跌至20美元/桶以下到近期暴涨至100美元/桶以上，尽管外界对美元在全球经济中的作用一再提出质疑，但海湾阿拉伯国家货币与美元挂钩的机制似乎总体运转良好。

1.谁在实施该机制？

海湾合作委员会的六个成员国，即沙特、阿联酋、科威特、阿曼、卡塔尔、巴林，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相继实施货币与美元挂钩的固定汇率政策。其中略有差别的是科威特，该国自2007年起第纳尔币值由美元主导的一篮子货币决定（美元权重约80%），而其他五个国家的货币仅与美元挂钩。正如前文所述，这样的安排有助于保护该这些国家经济少遭受国际能源市场波动的影响，有利于各国央行在全球经济向好的“牛市”阶段积累外汇储备。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巨额外汇储备连同海湾阿拉伯国家大大小小主权财富基金持有的外国资产，反向回流美国金融市场，形成闭环借以维护双方货币挂钩的固定汇率政策。

2.固定汇率政策因何承压？

在上世纪90年代末的金融危机期间，实施固定汇率制度的东亚和东南亚国家几近遭遇灭顶之灾，泰国和韩国等在索罗斯等投机者的打压下被迫放弃本国货币与美元之间的挂钩。目前依然坚守该政策的国家和地区主要是位于中东地区的产油国和中国香港。货币挂钩意味着货币政策也要挂钩，海湾阿拉伯国家的央行要亦步亦趋跟随美联储的货币政策。但问题在于，这些产油国与美国的经济结构差异很大，商业周期也不尽相同。一旦海湾阿拉伯国家在双方商业周期不协调时实施与美联储一致的货币政策，或引发政策失调的风险，对本国财政和宏观经济造成损害。如今，海湾阿拉伯国家正努力应对高通胀和美联储引领的加息潮所带来的挑战，这些国家的决策层对于美元的全球主导地位开始抱有新看法，对于华盛顿方面以美元为武器制裁俄罗斯感到不安。

3.海湾阿拉伯国家过往经历过哪些考验？

上世纪90年代国际油价曾长期低迷，2008年金融危机前美元曾一度走软，2014年国际油价大幅下滑，这些历史事件均对海湾阿拉伯国家坚持的与美元挂钩机制形成巨大压力。国际金融市场上的一众投机者在上述时刻均纷纷出手，押注沙特无力维持里亚尔与美元挂钩继而做空里亚尔。

4.沙特如何应对？

沙特没有选择让里亚尔贬值，而是削减财政开支和补贴，并转向债务市场为其预算赤字寻求融资。同一时期，其他海湾阿拉伯国家也采取了相似策略。在国际油价下跌和新冠疫情泛滥的双重打击下，沙特里亚尔12个月远期合约在2020年再次飙升。阿曼里亚尔的远期合约价格在2020年同样达到历史新高。

5.海湾阿拉伯国家接下来会怎么做？

迄今，尚无任何一个海湾阿拉伯国家明确表示或放弃货币与美元挂钩的固定汇率政策，亦无意将本国货币价值的决定权交给市场。虽然《华尔街日报》等媒体近期披露沙特正在考虑接受中国使用人民币用于两国石油贸易结算，这或对石油美元体系构成严峻考验，但从历史经验来看，这更像是利雅得和华盛顿之间的博弈，特别是沙特在对美关系持续紧张之际借此向拜登政府传递政治信息。值得注意的是，沙方一如既往地淡化了立即采取行动使用人民币进行油贸结算的可能性。

6.如果美国加息，海湾阿拉伯国家经济会怎样？

美联储加息、海湾阿拉伯国家央行被迫跟进，其风险在于这限制了它们的政策空间，海湾阿拉伯国家政府在追求经济复苏增长、创造就业机会等方面的政策自由度降低，很可能最终打击到自身经济。当然，在目前国际油价居高不下的背景下，这些国家的国库会较为充盈，有足够的现金来维持一定水平的财政支出刺激经济增长，避免陷入衰退。

7.哪个海湾阿拉伯国家最易受到投机者的攻击？

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数据，阿曼和巴林是海湾地区最为疲弱的经济体，后者更是地区唯一一个需要国际油价高于85美元/桶才能平衡预算的国家。近期这一轮油价的高涨使得阿曼和巴林的财政状况有所好转，标准普尔在今年4月份上调了阿曼的主权信用评级，外界对该国继续维持里亚尔挂钩美元的能力恢复了一定信心，投机者和交易员减少了对阿曼里亚尔的做空。但是，阿曼和巴林的风险仍未完全消除。相较之下，沙特、阿联酋、科威特和卡塔尔拥有更为厚实的家底，其强大的外汇储备有助于抵御投机者的狙击。

8.如果放弃挂钩美元的固定汇率政策会怎样？

正如前文所述，这种固定汇率政策束缚了海湾阿拉伯国家的手脚，但也为投资者提供了更多的可预测性。如果海湾阿拉伯国家取消货币挂钩美元的固定汇率政策，势必动摇美元作为全球储备货币的地位。高盛（Goldman Sachs）的数据显示，中东国家占中国以外全球外汇储备的10%至15%。仅沙特一个国家就占5%左右。但高盛也在今年3月的一份研究报告中指出，如果沙特接受人民币用作石油贸易结算，无疑将持有海量人民币，但以中国金融市场的现状和规模来看，这些人民币没有足够的出口，这极有可能给沙特自身制造麻烦。

附：石油美元的形成阶段

a.20世纪40-60年代。布雷顿森林体系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建立起来，全球所有主要货币均与美元挂钩，而美元则以黄金为后盾。与此同时，作为主要产油国的沙特早自上世纪30年代就以黄金为石油合约计价，这使得与黄金挂钩的美元自然而然成为事实上的石油贸易货币，随后的OPEC成员国沿用了这一做法。

b.20世纪70年代。布雷顿森林体系于1971年解体后，沙特等OPEC成员国为了避免以黄金为基础的实际石油价格下跌，转而使用美元计价推高石油价格。这一时期还对应着美国石油产量达到峰值后迅速下降，以及大规模增加石油进口，从1970年的不足5亿桶攀升至1977年的约25亿桶，绝大部分来自于沙特等海湾国家。沙特等国因此积累了大量美元贸易顺差，这些美元以存款、债券等低风险、低收益方式回流美国经济，形成闭环。

c.20世纪80年代至今。美国在“两伊战争”和多次“海湾战争”期间，扮演了沙特等海湾国家的安全保护伞，促使双方在能源、经济、军事等领域的利益更紧密结合在一起。这进一步助推沙特等国坚定将本国货币与美元挂钩，借以稳定货币币值。同时，沙特等国还在全球范围内寻找投资渠道，释放手上持有的天量美元。这一时期，美元环流由传统的“美元-石油-美国国债”向“美元-石油-美元计价金融资产”转变，助推了美国在全球范围的使用。

石油美元的存在夯实了美元作为全球最主要储备货币的地位，更是为美国提供了经济和政治上的独特优势。在经济方面，石油美元提高了美国对沙特等国资本的吸引力，有助于美国摆脱经常账户赤字困扰，还赋予美联储通过“设定”利率调整美元价值，进而连锁影响沙特等国乃至全球经济的能力。在政治方面，石油美元确保美国政府有能力通过金融制裁将货币作为外交政策工具，对伊朗、俄罗斯等构成安全威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