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22日，英国和北马其顿签署了一项备受瞩目的政府间（G2G）伙伴关系协议，被视为双边合作和经济发展向前迈出的重要一步。该协议提供高达50亿英镑的英国出口融资，并计划在交通、卫生、能源和技术项目上开展合作，被誉为两国互利共赢的典范。然而，在积极正面的外交辞令背后，该协议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本文认为两国的伙伴关系可能将英国的商业和地缘政治利益置于北马其顿的发展自主权之上。英国公司将获得大部分收益，而北马其顿则需承担金融和政治风险。该协议的项目选择和治理规则尚不明确，引发了人们对透明度、问责制和长期公共利益的担忧。本文试图探讨这种伙伴关系是否真正代表一种平衡的战略联盟，还是一种以外交辞令包装的新型经济和地缘政治杠杆。

2025年5月16日，英国与北马其顿在地拉那举行的欧洲政治共同体峰会上首次宣布将签署《英国与北马其顿战略伙伴关系协议》。北马其顿总理赫里斯蒂扬·米茨科斯基（Hristijan Mickoski）在与英国首相基尔·斯塔默（Keir Starmer）会晤后表示该协议“具有历史意义”，并称协议将开启50亿英镑（约合60亿欧元）的投资周期，范围覆盖基础设施、铁路运输和医疗等领域。米茨科斯基表示，“英国是世界上最大的超级大国之一，很荣幸能够与英国签署这项协议”，他同时强调英国仅与少数几个国家签署此类合作协议。据消息人士透露，该协议是数月来就双方在“安全、经济、投资、教育、数字化转型和气候变化”等领域合作进行讨论的成果，被视为“加强英国与北马其顿双边关系的具体而长期的承诺”。

2025年5月22日，英国政府与北马其顿正式签署了这项被称为“政府间伙伴关系”（G2G）的协议。英国贸易服务、小企业和出口大臣加雷思·托马斯（Gareth Thomas）和北马其顿副总理亚历山大·尼科洛斯基（Aleksandar Nikoloski）出席了签字仪式。英国大臣加雷思·托马斯宣布，该协议开启了英国与北马其顿双边关系的新篇章，并表示英国“在世界各地交付高质量基础设施方面拥有丰富的经验”，希望此次合作能够“帮助更多英国企业向北马其顿出口”。北马其顿副总理尼科洛斯基赞同此次签署协议的经济意义，认为该协议是“北马其顿经济史上签署的最大规模协议”。他宣布，目前已有三个重点项目准备就绪，包括10号走廊高速铁路项目、新医院基础设施项目和医疗教育支持计划，并称未来还将推动能源和环保领域的合作。尼科洛夫斯基着重强调了英国专业知识在合作中的主导作用，并表示对北马其顿而言更重要的是将借鉴英国公共管理与企业界的经验及顶尖专业技术，这将使北马其顿的管理与企业水平提升到全新高度。

政治辞令背后的真实含义

该协议被赞誉为一项“里程碑式的成就”，但具体内容却存在不少争议。根据协议第1条，该协议的目标是建立伙伴关系，以支持医疗、交通、科技、能源和其他“关键领域”基础设施项目的实施，强调“知识和实践的交流”。然而根据协议规定，英国在技术和财务规划方面牢牢占据主导地位。项目融资的主要渠道是英国出口融资局（UKEF）。协议第3条规定，英国出口融资局可“在符合法律、政治、财务和其他尽职调查条件的前提下”为项目提供支持，同时还规定，英国的总风险敞口不得超过50亿英镑。这一附加条件不仅使项目审批必须经英国方面评估，还明确规定资金投入取决于商业标准和信用风险阈值，而非公共利益或当地发展需求。此外，项目选择、采购和监督的具体流程缺乏透明度，也没有任何确保公共利益或地方参与的约束性义务。该协议有效期为十年，任何一方均有权通过提前60天发出书面通知终止协议。然而，即使在终止的情况下，正在进行的项目仍将根据原有条款继续推进——这一条款意味着未来的政府可能要被迫承担并非由他们主导协商的义务。

协议重点推进合作项目

协议附件A中列示的“初期重点推进的项目”涵盖了北马其顿国家基础设施的四大关键领域。在医疗领域，计划对多地区医疗机构及地区医院进行大规模重建和现代化改造，包括什蒂普（Štip）、基切沃（Kičevo）的医院，斯科普里（Skopje）的大学临床中心及城市医院，以及库马诺沃（Kumanovo）、比托拉（Bitola）、泰托沃 - 戈斯蒂瓦尔地区（Tetovo-Gostivar）、奥赫里德 - 斯特鲁加地区（Ohrid-Struga）等地的医院。在交通领域，计划沿10号走廊建设一条高速铁路，连接塔巴诺夫采（Tabanovce）、斯科普里与南部边境的格夫盖利亚 / 博戈罗迪察（Gevgelija/Bogorodica），以及推进8号走廊整体开发将其打造为东西向关键交通干线。在科技领域，该协议概述了一项加强国家网络安全基础设施建设的计划，同时支持政府服务的数字化转型。在能源领域，协议中虽未详细提及，但米茨科斯基总理已明确将其与长期搁置的切布伦—加利什泰—奥尔洛夫卡门（Chebren-Galište-Orlov Kamen）水电项目联系起来。该大型项目预计耗资12亿至13亿欧元，旨在通过新建水库满足发电和长期灌溉需求，被视为北马其顿能源转型和气候适应战略的基石。

在上述重点项目中，至少有三个具有重大的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影响。首先是10号走廊的高速铁路。该项目将塞萨洛尼基港经北马其顿、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和奥地利与中东欧和西欧连接起来。在此背景下，英国的参与可能意味着其试图制衡或转移“一带一路”在该地区的合作意向，通过削弱中国基础设施融资的影响力，削弱北马其顿作为过境走廊的战略价值。北马其顿非但无法增强其地缘战略价值，反而可能发现自己被用作抵御中国投资的缓冲地带。另一个关键项目——切布伦—加利什泰（Chebren-Galište）水电系统也引发了主权方面的担忧。在该协议框架下，该项目或将转让给外国私人企业运营，可能会将北马其顿自然资源（河流和水库）的经济价值转移到外部企业手中。同样令人不安的是，该协议提到发展北马其顿的网络安全和数字基础设施建设。近年来，英国在国际上大肆将其地缘政治竞争对手描述为“虚假信息来源”，并投入大量资源推动所谓的反制措施，通过宣传活动塑造公众认知。如果将英国的网络专业知识纳入北马其顿国家机器，可能导致北马其顿信息政策沦为英国战略利益的延伸。在这种伙伴关系下，数字安全的框架很难保持政治中立。

在财务方面，整个项目安排都依赖于英国出口融资机制，而该机制本质上倾向于扶持英国本土承包商。这意味着北马其顿公共债务的很大一部分将用于补贴英国公司，其中许多公司与英国政府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已有消息证实，英国信贷额度的部分资金将分配给极具争议的贝克特尔-恩卡（Bechtel-Enka）高速公路项目。北马其顿国家银行行长特拉伊科·斯拉韦斯基（Trajko Slaveski）警告称，项目的成本被严重低估，并表示“据我的预测，实际成本将高出两到三倍，超过50亿欧元。”尽管新政府之前公开批评前政府合同签署不透明，但仍在推进该项目的实施。这引发了人们对政府在面对强大外部压力时采取政治屈从的严重关切。美国驻北马其顿大使馆自始至终都是贝克特尔—恩卡项目的主要推动者。这一互动模式解释了更深层次的问题，即表面上的战略伙伴关系掩盖了潜在的权力失衡——国家机构屈从于外国优先事项，公共资源被重新分配以满足外部议程。

北马其顿媒体和政界的反应

亲政府官员及立场一致的媒体将这项战略伙伴关系协议吹捧为“历史性外交成就”。《新马其顿报》（Nova Makedonija）的一篇文章称赞该协议证明“北马其顿有能力参与外交博弈……在全球棋盘上扮演一个虽小却重要的角色”，同时强调，在新秩序中“每个国家都在为维护自身主权利益而努力”。文章将“主权主义”定义为这一新外交政策取向的意识形态基础，认为与过去国际协议中表现出的“顺从”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北马其顿政治理论家、前总统候选人比尔亚娜·万科夫斯卡（Biljana Vankovska）教授尖锐地批评了这种欢呼雀跃的论调，质疑“债务驱动主权”的逻辑合理性。她在社交媒体上发帖质问：“从什么时候开始，英国‘负债累累’竟被称为‘主权主义’，以及融入多极世界的标志（尽管我们都在北约）？”她的评论有力地驳斥了地缘政治象征主义可以替代经济独立的谬论，直接戳破了执政党鼓吹的叙事泡沫。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北马其顿内部革命组织—民族统一民主党（VMRO—DPMNE）议员米莱·莱夫科夫（Mile Lefkov）强调了英国的全球地位，称该协议是“一项具有重大改革、经济和地缘政治价值的战略协议”。他坚持认为，英国资本只会进入“经过验证、备受关注且准备充分的项目”，暗示北马其顿的机构公信力已达到新的水平。尼科洛斯基还强调，该协议将允许“超过70%的国内公司有机会参与基础设施项目”，相比过去仅10%的参与率，这将是一个显著的提升。

唯一的反对声音来自左翼党

2025年5月28日，北马其顿议会批准了与英国签署战略伙伴关系协议。左翼党（Levica）是唯一反对该协议的政党，该党谴责该协议是“北马其顿历史上最大的债务”。莱维卡党公开谴责政府的议事程序，“通过内部革命组织—民族统一民主党（VMRO—DPMNE）与阿族民主党（DUI）的政治交易暗中推进” ，并称该协议未明确利率、宽限期、总还款成本等关键财务细节，为未来的操作与长期财政失责埋下隐患；还批评该协议缺乏公共监督、法律问责及国内经济保护机制，可能为秘密采购、系统性腐败和外部控制国家资源打开了大门。

左翼党副主席、议员雷杰普·伊斯梅尔（Recep Ismail）在议会上向财政部长戈尔达娜·科乔斯卡（Gordana Kočoska）提出了尖锐的问题，特别是50亿英镑的贷款将全部通过英国出口融资局发放。伊斯梅尔指出，该机构曾在其他国家爆出多起腐败丑闻。伊斯梅尔进一步指出，该协议不仅仅是“财务陷阱”，更是英国施加影响力的工具。他提到英国曾在希腊内战期间轰炸爱琴海北马其顿人，并表示英国从来不是，也永远不会是北马其顿的战略伙伴，而是“战略敌人”。他认为，该协议缺乏核心法律保障，承诺含糊不清。他指出，附件A中包含的多为“计划”而非项目，这意味着北马其顿正举债聘请外国顾问，而不是建设实体基础设施。他还提到英国臭名昭著的HS2高速铁路项目，称其是“大型公共项目运营失败的教科书级案例”，并将其与中国高效建设的4.5万多公里高速铁路的成就进行了对比，警告不要相信英国在交通运输领域的“专业知识”。在医疗领域，他同样严厉地批评英国国民医疗服务体系（NHS）正处于崩溃状态，无法作为北马其顿“改革医疗体系的范本”。

伊斯梅尔认为，该协议的财务和法律结构使北马其顿面临重大风险。报告显示，英国出口融资局的20个重点合作市场中有11个在全球腐败指数排名中靠后。该机构经常使用英国纳税人的资金，为基础设施和国防等腐败高发领域的项目提供担保。这些项目往往导致债务高企、成果不佳，且腐败行为得不到追究。

结语

米茨科斯基总理上任伊始就发出了“地缘政治转向”的信号——这一调整看似有意疏远欧盟，转而深化与美国的关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领导的政府绕开了华盛顿与布鲁塞尔，转向了另一个西方力量，同英国正式签署了战略伙伴关系协议。该协议于2025年5月签署后，被誉为“历史性”和变革意义。然而，在华丽的辞令背后，隐藏着一系列极具争议的金融和地缘政治影响，这些影响从未受到北马其顿主流媒体或调查机构的严肃审视。值得注意的是，北马其顿对涉华合作项目往往引发媒体严密审查、危言耸听的评论以及民间社会的抵制，但这份与英国的协议却几乎未受到任何质疑。即便是英国出口融资局已被证实深度参与了“全球南方”国家腐败频发的基础设施项目，但北马其顿没有任何一家主流媒体质疑该合同的法律框架、贷款的附加条件或该机构的前科。这一鲜明对比揭示了北马其顿的媒体和公民社会已被西方利益集团牢牢掌控，他们无力也不愿像对待其他非西方倡议那样严谨地审视西方主导的安排。政府及其盟友故意模糊了“外国投资”和“对外承包”之间的界限，将英国出口融资局的资金支持描述为一种“历史性的投资”，而非一项有附加条件的、出口导向为目的的信贷工具。如此一来，北马其顿政府不再将自己定位为“主权发展的规划者”，而更多地充当外部经济议程的通道。

这项协议的后果是多方面的。从战略上讲，这可能会阻碍中国未来在北马其顿关键基础设施走廊的投资，进一步巩固西方在巴尔干半岛的地缘政治影响力。在经济上，它为英国政府支持的公司或咨询机构敞开了大门，使其能够主导北马其顿的公共采购市场。在政治上，在英国寻求脱欧后新盟友之际，此举增强了英国在该地区的软实力。在财政上，它要求北马其顿纳税人偿还数十亿美元的贷款，而这些贷款所支持的项目公共用途模糊不清、合同也不透明，项目最终收益很可能外流而非使本国国民受益。